杨然（四川）

　　梦见毛毛

　　毛毛是一条流浪狗

　　爱蹲在我家门口

　　其实是混一口饭吃

　　吃完了就走

　　残汤、剩菜、骨头

　　渐渐就混熟了

　　有客来有贼来它总是先咬

　　大家就依它的脾气叫毛毛

　　什么时候小街静得出奇了

　　夜里的足音踏踏入梦来

　　猜不出客来还是贼来

　　大树下只剩下空碗

　　今夜我梦见它回来

　　还是油黑黑的那一条

　　看守在门外

　　满眼都说好饿呵

　　“故乡”真香

　　回来了就好

　　醒来，已是大天白亮

　　我不明白

　　我为什么要梦见毛毛？

　　梦见大鱼

　　梦见大鱼

　　好吓人的大鱼

　　挤在浅水里

　　连梦也挤扁了

　　我就在岸上

　　说不出恐惧有多肥实

　　像白胖胖的这鱼

　　却生有尖锐的牙齿

　　张开大嘴

　　要吃掉所有的岸边

　　吃掉所有的堤

　　我认识的几个人

　　集中了一生的力量

　　拼命去捕这条鱼

　　好吓人的一场搏斗

　　我就在岸上

　　心中除了古怪

　　也只有古怪

　　我不知道是参与拯救

　　还是参与捕杀

　　我对大鱼来说

　　实在太无力了

　　我对其他鱼鱼虾虾

　　无所谓惊诧或不惊诧

　　我就在岸上

　　预感一种难言的运气

　　或者有苦难言

　　梦见石龟游过河来

　　梦见石龟游过河来

　　一个很沉重的意境

　　就这样轻飘飘打开

　　当时我正在岸上散步

　　时间应该是晚霞刚冷

　　我走着，咳嗽，被风吹拂

　　突然就看见水面很酽，很浓

　　就像夜色突然被光波挤得很疼

　　一个划时代的现象从零开始

　　一只石龟，未经河水许可

　　就在水面破土动工，游过河来

　　游过河来在我眼前令我惊呆

　　原有的平衡失去界限

　　不等我在惊异中回过神来

　　石龟已经径直上岸，直往土巴里钻

　　有人惊叫起来：快看它的金子尾巴！

　　快看它的金子尾巴！别让它钻进土里

　　钻进土里它会立刻风化，那就麻烦大了

　　我是眼疾手快，一把就逮住了金子尾巴

　　将它拖出土来，它就渐出渐变

　　变出人样

　　世俗的目光又美又酸

　　那种五味俱全的体会，悲哀又诚实

　　路人堵路，让路。让路，堵路

　　横竖要让我丑态百出，得不成宝物

　　但我心若止水，情如夜风

　　任凭他们去说：这个人

　　她是千年金石神龟所变

　　没想到栽进凡人怀中

　　我们是时运不佳，时运不佳呵

　　时运不佳。世人的眼光又美又酸

　　但我知道这一定是梦

　　只是来得太突然，没有思想准备

　　河水就忍痛割爱，将宝物浮出

　　如夜的深奥，如酒的磅礴

　　我想，我家一定会有大事发生

　　一件美美的大事，来得迅速

　　但又根深蒂固，来自缘分深处

　　金石神龟胸怀万物，却又默默无声

　　也许所有的好事都美于无声

　　所有的美事，都胜于有声

　　那么河水是向我报喜来了

　　我家的喜事，与河流有关

　　属于岸边的大事，心向无边

　　梦见毒蛇及其他

　　佳节之夜，心绪不佳

　　遇见老鼠从窗格跳入

　　虽然贼眉贼眼，却也久别重逢

　　那样油亮，雀黑，小耳朵机灵抖动

　　你来干什么？来偷东西，混吃混喝

　　盘子里的坚果你早已拖走

　　塑料桶的剩菜也已挑肥选瘦

　　一整夜的唏唏嗦嗦

　　原来你是从窗格跳进来的

　　五楼的望棚给你搭桥

　　输水的管道为你铺路

　　你如鱼得水，长期在我家作威作福

　　今夜，你可走得脱？

　　洗手间狭路，恰好逮个正着

　　贼鼠鬼眉杂眼，几跳几落

　　一射夺路，终得奋逃

　　但也影响我的好觉

　　梦见毒蛇，顺水而下

　　竟与落水小儿一路漂来

　　一蛇灰暗，焉气，显然已经死了

　　缠在另一小儿身上

　　同样也是灰暗，焉气

　　同样也是显然死了

　　可怕的可怕还有一蛇

　　鲜亮，有力，颜色闪耀

　　缠在另一个还在呼吸的小儿身上

　　他们四位一体，半生半死

　　顺水漂来，不知走了多远

　　我是怕得要命，就连救命也喊不出来

　　路人相见，也只说是有蛇来了

　　但都没去救人，救那小儿，没有

　　我在水边站得最远、最远

　　他们四位一体，似沉似浮

　　漂在水面，他们的状态半死半生

　　茶场宴请，应是午夜时分

　　无论何因都来吃他一盘

　　仿佛已成习惯，凹老三的规矩

　　想来吃饭就来吃饭，甚至喝酒

　　我总觉得意外，多年以前的交往

　　多年以后的茶凉。现在是午夜时分

　　水面的毒蛇已经漂远

　　哪家的小儿离家向西

　　心绪不佳之夜，连梦也是毒的

　　只有饮酒可以解愁，但是饮者陌生

　　凹老三说些什么，记不清了

　　似是而非记得中秋之夜面目全非

　　是雨已经下了，是云，还在窗外躲躲闪闪

　　梦见花卷讨口

　　刚跟培培说：抖怂！

　　花卷毛了，鬼哼，不服

　　哦，我们没说你，说他

　　抖怂！花卷不再咿咿呜呜

　　忽然就见你流浪到月球

　　哪来的吴刚砍树

　　又哪来用桂花酿酒

　　我们哄你的呀，怎么说走就走

　　就到这地步了？

　　在家你也不是一盏省油的灯

　　没少你小饼干没少你小馒头

　　怎么说溜就溜就溜出好远好远

　　搭架架车顺风也应该不可

　　你是从梦中跑到月球去的吧

　　讨口，哪有那么顺利那么快活

　　哪来的嫦娥起舞

　　哪来的白兔捣药

　　也是哄你的呀，这下好了

　　光不对你照，风不让你喝

　　就连沙丘也筑不起你的狗窝窝

　　你的两眼饥渴成两根时光隧道了

　　培培心痛：我的花狗狗哟

　　刚刚为你煮好白水肉

　　你喜欢的白水肉，你就不见了！

　　快顺着那竹竿梭下来吧

　　天已冷了，箱底压着你的衣

　　你在那里打抖，我好难受哦难受！

　　是夜，原来是花卷吐了又吐

　　可能误喂了什么，没了食欲

　　我也不安逸了整整一夜

　　还好，培培也没对我过多指责

　　以后喂它，一定要照我说的去做

　　你爱它，其实是害它！

　　好的，我记住了，只要它听话

　　不讨口，流浪是她月亮的事……

　　梦见蚂蚁鸟

　　正是十月无所求

　　十一月无所忧的日子

　　我入梦里去了

　　那里安逸，清静

　　我会从容而知足

　　但是还是出事了

　　首先就遇到老去的校园

　　大兴土木。就连高高的艾菲尔铁塔

　　也搬进来了。这是怎么一回事呵

　　说不清楚。要说清楚的

　　是我的疏忽，把别人的绩效

　　忘在工资卡了，必须马上转账

　　他们的名字一清二楚

　　张三、李四、二王麻子

　　正在开会等我。人山人海

　　“挤不进去呵”，我告诉飞哥

　　他说：“我也挤不进去”

　　“那座艾菲尔铁塔呢”

　　“我也不晓得是谁修的”

　　终于挤进了人山人海

　　一部分容颜我还认得

　　大部分面孔却是新的

　　我找到小高：“快把这些

　　转给张三李四二王麻子”

　　庆军发话了：“不关他的事”

　　说是另有其人，就像陌生植物

　　我茫然而不知所措

　　于是掉头，去找跑远的花卷

　　想起花卷我就揪心

　　昨夜牠在窝里冷漠如蛇

　　浑身沾满密密麻麻的蚂蚁

　　我叫牠：“花卷，快来吃嘎嘎了”

　　竟用川普甩我：“啵吃”

　　样子傲慢得不知姓谁

　　此刻，牠正在陶醉蜜蜂的毒舞

　　我喊了一声：“花卷！”

　　成群的蚂蚁便飞了过来

　　“你要躲到蛋糕里去！”

　　世上竟有这样的事情！

　　小高跑来说起转账的事

　　他说“你们花卷逮到大公鸡了”

　　却原来，就在我眼皮底下

　　牠恶狠狠的猛咬一口

　　就从树根洞里捉出一只野鸡

　　浑身绿喝喝的，且肉身透明

　　“是只会在天上飞的大鸟呵”

　　据说她们是蚂蚁鸟的近亲

　　拖着长长的好看的凤尾

　　从这棵树飞到那棵树

　　她们的血液绿得深邃

　　唯有雪纳瑞是她们天敌

　　原来如此，仿佛该牠傲慢

　　我匆匆忙忙办完疏忽之事

　　花卷正在看守那只会飞的绿鸟

　　远远望去，如一只乖乖的

　　即将高高挂起的翡翠灯笼……

　　梦见花卷在捡垃圾

　　俗事如此纷纭

　　我看见河水冲走了小学课本

　　我叫小卡赶快去通知校长

　　“我没有她的电话！

　　那么多书已经堵住了河口！”

　　小卡很奇怪地瞟了我一眼

　　“他们早已组织打捞上岸”

　　还有一句挂在脸上，没有明说

　　“这事跟你有什么关系？”

　　我忙得不可开交

　　也就没时间跟她计较

　　我赶我的路。遇到汪涩

　　“水管里冒出了滚烫的热水

　　也冒出了黑油，赶紧去处理！”

　　汪涩没理我，两眼平视前方

　　笑呵呵的，专注于他的行程

　　唉，这世道，怎么这么冷漠

　　我有那么多事。我赶我的路

　　就在前面拐弯处遇到了花卷

　　呵，已经有好多年没有牠的消息

　　却原来牠就流浪在我工作的附近

　　“花卷！是你吗？你还好吗？”

　　牠正在捡垃圾，穿着一件灰裙子

　　显然是由于谋生，牠憔悴了许多

　　“你这个忙人，不是不要我了吗？”

　　“我知道我忙，但没说不要你”

　　牠认真去捡垃圾，不再理会我

　　我看见牠已经习惯了孤独生活

　　那种精神状态，就像天人合一

　　“我跟培培说过，由她照顾你”

　　牠两眼放出冷光：“你说是她？

　　她上午忙家务，下午忙娱乐

　　好久照看过我？实在饿得慌

　　我才出走。我已经忘掉家园了”

　　才发现这多年我是如此粗枝大叶

　　俗事繁复，竟把花卷抛在九天云外

　　此刻，一个电话又在催我

　　“马上开会！形势紧迫！”

　　当我把电话接听完毕

　　花卷早已不知去向

　　一惊，就惊出一身冷汗

　　醒来，花卷正在床边呼呼大睡

　　原来酒渴，我该起床喝杯水了

作者简介

　　杨然 男，1958年生于成都，现居乡间。已在海内外五百多家书报刊发表作品两千余件，入选一百多种诗选本，荣获七十多项诗歌奖。著有《遥远的约会》《寻找一座铜像》《雪声》《千年之后》《麦色青青》《在春天我把眼睛画在风筝上》《那片星座就要升起》《回澜之诗》等12本诗集。20世纪80年代至新千年先后被《青年文学》《诗刊》《国际汉语诗坛》《新诗界》等列为“卓有成就的青年诗人”“中国20世纪80-90年代重要诗人”。《芙蓉锦江》诗刊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