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民泰（四川）

　　对于城里人，乡村是陌生世界的另一端；对于农村人，乡村是固有的生活方式；而对于那些离开故土的人，乡村，则成了他们日夜怀想的精神故乡……

　　黑土地上的绿色火焰

　　我童年的岁月里，故乡年年种麻。故乡的麻地一直是我心里最壮丽的风景，最抒情的诗歌！回想故乡麻地的风情和麻地里演绎的关于生命关于爱情的激扬故事，我至今还心旌摇荡，激动不已。

　　故乡种麻是在深冬季节。那时天气已经很冷了，水沟边上的树叶尽数掉落，只留一长溜光秃秃的枝丫兀自在寒风里尖厉地啸叫。这时，坦荡萧瑟的田野上，就有一些“使牛匠”赶着黝黑的水牛耙地。地早在秋后就翻耕了，像一片凝固的黑色波浪在田野里一垅垅地起伏。而那些“使牛匠”就两脚钉子似地牢牢站在耙上，让牛拖着，在那泥浪上悠然滑行。高兴了，还撮起嘴唇吹一阵嘹亮的口哨，样子显得很是惬意和抒情。

　　地耕得柔软细碎后，便开始播种。一般是男人在前铲沟，女人跟在后面，左边腰肋处端个装着草木灰和白色麻种的撮箕，优美地划动右臂，抓起种籽一把把地往浅沟里撒播。

　　那时，我只有十一二岁，老爱跟在做“使牛匠”的父亲身后，赶着水牛拉着石磙碾压已播种完毕的麻地。当石磙粘带起泥土时，我就赶忙用手中的小锄头去铲刮。大人的“龙门阵”我大多听不懂，但也有两、三句能懂，一听懂赶忙将羞红的脸深深地低下去。这样，被几个地邻婶子发现了，一齐指着我抚掌大笑：“啊哟，民娃子都听懂了，长醒了！”于是，顽皮的地邻伯叔扑过来，吓得我只得丢了小锄头就往田埂上跑……

　　转眼就过年了。正月里的麻地成了乡村孩童的快乐世界。只要有亲戚来拜年，孩童们总要偷偷地推走客人的自行车，推到麻地里学骑。这时麻苗还没长出来，被石磙碾得平平整整的，像个空旷的大场院。自行车辗下去，两个车轮陷一寸来深，很不容易倒，即或倒了也摔不坏车子跌不痛人。大多数乡村孩子都是在正月的麻地里学会骑自行车的。但是队长见了地里凌乱的车辙印要骂。队长一骂，孩童们推着自行车就往家里跑。有调皮的孩童跑到自家篱寨里躲起来后，还向队长做鬼脸，甚至跟队长对骂。队长生气了，就撵到孩童家去找大人理论，于是这孩童就免不了要被父亲捉住，打得哭叫……

　　直到二月初天气渐渐转暖的时候，幼小的麻苗才从平实的地里拱起来，笔直直地一行又一行，满田都是，像无数嫩绿的小手掌，在料峭的春寒中战战兢兢地伸展着……

　　麻地孕育的乡间激情

　　麻苗长得很快，尤其在农历三四月灿烂的阳光里，简直就像一地绿色的火苗，蹭蹭地往上猛窜。大约农历五月初的时候，麻苗就窜得高过了人头，娇翠莹绿蔚然一片，形成了成熟丰饶的麻林。

　　故乡的麻地大多十几亩、几十亩甚至上百亩地连绵在一起，浩浩荡荡一派烟翠，非常壮观。这时，正是乡村多风多雨的季节。风雨之中，青纱帐般无边无际的麻林海浪似的起伏倒摇、挣扎呼吼，那种澎湃，那种激情，至今让我想起还禁不住怦然心动。

　　难忘故乡的麻地，这片翠海之中隐藏了我童年的许多梦想、许多浪漫和许多荒唐。那时，我们这些小孩儿在割猪草的时候，总爱挎着背篼往高深茂密的麻林里钻，不是里面有丰茂的猪草，而是里面凉快，钻进去后就脱离了父母的视线，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盛夏的麻林确实美丽诱人，地上的青草和灰灰菜娇嫩繁茂，成行成排的麻秆莹碧挺秀，在阳光里闪烁着翠玉般晶亮的光泽，而那些顶在头上的麻叶和开在头上的白色碎花，则在野地的微风中悠然地摇曳，显得风情十足。

　　当钻进麻林的全是男孩子时，我们就摸出一副纸牌玩，输赢以背篼里的猪草为准，一小堆一小堆地摆在各人面前。快到日落西山时，就有一些人的背篼满了，另一些人的背篼空了。于是背篼满的人无须再去辛苦，就背着赢来的猪草心满意足地回家了，而背篼空的人则惨了，只得慌慌地跑出麻地，到田坎边上或水沟边上急急地忙碌。有时割到天黑背篼还没满，于是就使出惯常的伎俩，把猪草尽量抖松或者干脆在中间撑几根小木棍，佯装成满满一背篼，回家去糊弄父母。当然也有心明如镜的父母，手轻轻往草上一按就蹋了下去。这时作假的孩子就少不了挨一顿骂，厉害的还要挨一顿打，撵出灶房门去罚站，不准吃夜饭。

　　但大多数时候，故乡的男孩子都是与女孩子一起钻麻林的。一钻进去大家就围坐在一起“办锅锅儿”（过家家）。这时，男孩子就争着要漂亮的女孩子做自己的新媳妇。那时，我最大的梦想就是能将自己编织的青草花冠戴在一个叫玉玲的小女孩头上，让她做我的新娘子。

　　但漂亮的玉玲却不喜欢我，总不跟我搭档。玉玲喜欢一个比我高比我大的男孩子，每次总是主动坐在那男孩身边，主动伸过头去接受他的花冠。于是我就生闷气，每次“办锅锅儿”我都不快乐，总是嫌弃跟我配对的女孩子衣服脏头发乱、清鼻涕流的老长。整个玩耍过程中，我都心不在焉，总要控制不住地拿眼去偷看玉玲。一见玉玲跟那男孩子又说又笑，我鼻头就酸酸的止不住想哭！我想，我那时的神情一定很忧郁，样子一定很落寞和悲伤。

　　于是，麻林里的空地总像一个谜紧紧地困扰着我的童年，使我贫乏的想象力日渐丰饶、绮丽……

　　夏日壮观的砍麻场景

　　故乡砍麻有很多讲究。首先只准男人操刀，女人只能打杂做下手。而男人要想获得操刀做“砍麻匠”的资格，必须心灵手巧，技艺娴熟。砍麻时刀要紧贴地面，不能割出尖利的桩头；剔除麻叶时，手要轻刀要准，不能损伤娇嫩的麻皮。在故乡，只有真正的行家里手，才能当“砍麻匠”。能操刀砍麻，是故乡男人的荣耀，是故乡男人成熟魅力的标志。

　　所以每逢砍麻季节，故乡的男人就很酷很牛：左手臂戴上麻布袖套，右手操舞曲尺似的长柄麻刀，把绿麻揽在臂弯里哔啦啦地割，其声清脆利索，然后割去顶叶，抓揪头发似地攥住麻巅，再刀背剃叶，再反转身来抱住麻腰，飞刀削叶。浩荡的麻地里，只见绿麻纷纷倒伏，绿叶漫天飞舞，煞是生动有趣，壮观抒情！

　　绿麻割倒被女人用蔑条打成捆后，就用鸡公车推到麻窖里沤泡。大约十来天，麻就沤熟了，捞起来晒在窖边已经收割的麦地里。盛夏明媚的阳光下，那沤熟的麻杆便一天天干爽起来，晒出了油质，柔韧滋润，淡黄清香，林林叉叉的一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