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木一（四川）

　　南宋诗人杨万里在《莲子》一诗中写道：“蜂儿来自宛溪中，两翅虽无已是虫。不似莲花窠底蜜，方成玉蛹未成蜂。”人间漫未知，微阴生九原，每年夏至后，鹿角解，蝉始鸣，半夏生，木堇荣。在连翠缀红的荷塘里，孑孓独立的莲花静默凋零后，花托在时间的催促中日益渐大，长成花洒般倒圆锥形莲蓬，上面十来颗饱满的莲子如凸鼓的眼睛，不如莲花花蕊中的莲蜜那么甜，宛若蜂窝里住着还未长出翅膀的白玉蜂蛹，似乎在某个晚风轻拂的夜晚，那一个个白玉蜂蛹会偷偷长出翅膀，变成蜜蜂飞走。

　　父亲从小在川中丘陵地带长大，家门前的堰塘里种满了莲花。每到夏日，微风吹来莲花的清幽，满塘形态各异的莲叶拥挤在一起，像一把把撑开的绿伞，又像一个个和田碧玉大圆盘。从芙蓉出水到十里荷香，再到莲子青涩，莲熟蒂落，堆叠成了一个夏天缱绻的美好。父亲小时候，每年都会跟着家人去采摘莲蓬，剥出莲子，晒干交给生产队换成工分。采摘得越早，莲子越嫩越甜，越晚则里面的莲芯越绿越老越苦。滚烫的烈日毫不留情地灼烧父亲稚嫩的脸庞，他就顺手折下一片莲叶，反过来顶在头上当做帽子遮阴。采摘莲蓬时，高高挽起裤腿，赤脚踩在淤泥里，莲蓬的梗茎表皮带有小刺，常把小腿处的皮肤划出血，但这完全不能消减个中趣味。

　　翠钿红袖水中央，青荷莲子杂衣香。新鲜莲蓬像一个小小的青瓷碗，一颗颗圆润的莲子从莲房蜂窝状孔洞中微微探出头，青绿的外衣上略带一抹翠意。掰开莲蓬，取出一颗颗椭圆形的莲子，撕开翡翠玉衣，去掉莲子中间的黄绿色莲芯，将羊脂白玉般的莲子肉放入口中，鲜嫩多汁，水润细腻，清香回甘，仿佛被捕获并困在莲子纯净圣白的细胞里。莲芯，即莲子心，是一味中药，也可用来泡茶，具有清心火，平肝火，止血，固精之功效。若是不去除莲芯，莲子吃起来就会发苦。

　　父亲说他小时候的日子就像莲芯那样苦，吃不饱穿不暖，放学回家还得去山坡上放牛。可那时的快乐很简单，每年吃到新鲜脆甜的莲子，便是夏天馈赠给人间最香甜的礼物。可惜我一直没有机会体味品尝鲜嫩莲子的乐趣。莲花的生长环境必须在高温多湿、日照充足又没有强风的地方，生育适温为20℃-30℃。而我出生的川西北大山区小县城，处在青藏高原东部边缘向盆地的过渡地带，海拔梯度较高，早晚温度较低，冬天寒冷漫长，不适宜种植莲花。本地的一户农家乐，曾试过在水磨坊附近的农田里种植几亩观赏莲花，奈何一个冬天没熬过去就全都冻死了。偏远地区山路十八弯，交通运输极为不便，新鲜莲蓬在运来的路上就会腐烂坏掉，无法长途运送。我曾在网上购买过，结果快递运到时早就发黑变质生霉了。夏季燥热，容易上火，母亲有时会熬莲子百合粥清热解暑。用来熬粥的莲子是从市场上买来的干莲子，这些晒干的莲子全都产自外地，本地产不了。

　　父亲告诉我，有机会就带我回他的老家，去感受吃新鲜莲子的快乐。可在一线忙于抢险救灾的父亲实在抽不开身，只能一而再再而三地食言，回老家吃新鲜莲子的愿望彻底成了一纸空文。我以为时间会让父亲在忙碌中把这件事渐渐淡忘，没想到今年夏天，父亲一次去市里出差，坐了近四个小时车程回到县城家中，神神秘秘地说要给我一个惊喜。看着我写满疑惑的目光，父亲从裤包里摸出一个被捂得发黄发热的新鲜莲蓬，放在我面前，对我说：“今天中午一个朋友请客去一家酒店吃饭，其中有一道菜是‘冰镇莲子’，我揣了一个走，专程给你带回来。”我像一块生了根的木头，怔在原地，温热的心海蓦地浮现起央视曾播放过的一个公益广告：爸爸的记忆力越来越差，忘记了很多事情，甚至认不出儿子，也不知道家在哪里。儿子带他外出吃饭，盘子剩下两个饺子，爸爸竟然直接用手抓起饺子放进口袋。儿子愣住了，爸爸说：“我儿子最爱吃这个了。”

　　作为父亲的女儿，我是父亲眼里一池易碎的深水。哪怕年岁不断增长，在父亲看来我始终是一个长不大的孩子，他总想把世界上最好的都给我，他总会想尽各种办法去满足我提出的一切要求。无论我活成什么模样，他永远是我最温暖、最结实的臂膀。父亲催促我：“快剥开来吃吧。坐车的时候有同事在，我不好意思拿出来，一直放在裤包里，捂得都快失去鲜味了。”酸楚的鼻腔让我一时间说不出话来，一股暖流击中颤抖的泪腺，小心翼翼地拿起这个来之不易的新鲜莲蓬，从莲蓬上一个个孔洞中剥出莲子，生怕把完整的莲蓬破坏了。莲蓬剥去莲子后，仿佛失掉了灵魂，像极了子女离开家后空巢老人落寞的心。取一颗去掉莲芯的莲子，放入嘴里，清甜可口，甘之如饴，恰似百灵鸟的叫声，清澈润骨心。

　　诗人余光中曾以诗赞莲：“一整个出神的夏天，被一朵清艳的莲影所崇，欲挣无力。莲为白迷，莲为红迷，我为莲迷。在古韵悠悠的清芬里，我是一只低徊的蜻蜓。”世人皆爱莲之美，敬莲之风雅与气质，而我更偏爱莲子。莲子是莲花的种子，是莲花流下的眼泪，代表着生命的轮回。月遇从云，花遇和风，白若凝脂的莲子，跟随淡淡荷香涌入我忠实的记忆，散发出恒久而温暖的清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