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雨时睛的五月天，天色混沌如深海。闪烁其间的游鱼状白云，给天空增加了几块亮色。虽极闷热，又觉阴凉。
太阳出来时，路边花地如无边之海，该有多么壮美呢！
这是马鞭草……不是紫云英，也不是熏衣草。众人十分稀罕的紫色花，到底于千帆过尽时遇到了知音。
文学采风的路径必然是这样，必然是始于鲜花的旅程。然而，轻快地走过这一片可谓纯自然的风景之后，我便随后陷入了莫可名状的沉重之中。颇有争议的历史人物和似是而非的历史遗物，像撕开阴沉沉天空的缕缕阳光，惊讶地推开眼前鲜花匝地的寨门，迎迓其历史和现实的双重气味。
在去南充市顺庆区看两个寨子的路上，我因为自己的无知而沉默着。一个人在路上，能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局限：这表明了旅行的必要。我如一只沉默的羊儿，听伙伴们嬉笑着蹈入路边一片迷人的花海，抚弄花姿不无自恋地拍照，自己的灵魂也格外安宁和妥帖。沉默时候的自我，似乎分裂成两个我。一个现实中的淡漠的我，一个爱联想热情的我。两个我相依相伴，相互折磨又相互安慰。思维活跃起来时，我也分不清这两个声音。
爱发问的人是肤浅的。这句话抑止了我发问的冲动。我当然不能赞同这样的观点，但也不想做什么论辩：就让一切疑问在我心里慢慢消失，让我兼做质疑和解疑的人，让我的低音和高音来一曲合唱！
“这马鞭草花，这西河水……只有自然和优美，能够令我感到愉悦的安宁，”低音部的我，这时候好似闲庭信步一般游离了话题，说，“我一听到‘寨子’，就想起一首歌。‘见了九十九个美丽的寨子，还有一个寨子在等待。’这一次，南充的两个寨子要怎样地拥抱我们，消化我们呢？”
“打开书，就是漫漫长夜。我想着杜拉斯神秘的文学话语，发出幽幽的感慨：“我们身后隐没不见的日子，可不是漫漫长夜？”高音部的我在玩穿越似地，自由转换着思想，表情像是从长久的梦中醒来，嘴里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音调里添加了一点点高亢：“两个寨子都带着几分自然天成的险峻。易守难攻的古兵寨不多了，多的是楼房挟持公路的新兴小镇。残棋一样零落在山间的农户全都修得崭新，刷得亮白，那些陈旧有年却并不维修的农村大院子，如今都成了文化人田野调查的文物。”
这是一次始于轻快而终于凝重的行程。俯仰之间，思绪在明了和迷茫之中转换。寨子的历史场景在想象中演绎如照相，冷兵器时代的战争故事在脑子里切换如蒙太奇。眼前不时呈现战争遗迹：饮马池、点将台、炮台，以及掩映在野草坡上的砖砌寨墙。那时的寨主，历史上的风云人物，主观或者客观上在兵寨留下长达五个多世纪令人不忍碰触的历史遗迹时，其实是什么也不想留下的，最后果然连山顶上的树木和石头都没有留下。恍惚之中，泥石流一般的滚木礌石，从七坪寨的断崖上呼啸而下，将山下那片紫色的花海变成了凝血的人海。那时的寨主，从成都府转移到顺庆府，一路草木皆兵，深知大势已去。他在冥冥之中也感到心比天高的悲剧宿命，即将在南充的山寨间落下沉重的冠冕。梦想中的功业早已随着遁迹山寨的时运而渐行渐远，炮火所及唯草木，强弩之末已无力。历史为一个人保留着模糊颤栗的一笔，但是在那一阵难忘的颤栗之后，我看到太阳携白云升起，人世间被裹挟在历史河道里的无数生命，直如鲜花上的露珠般，瞬间零落并转眼消失在这片土地上，甚至来不及发出自己惊惧的呼喊……
“无论什么时代，对于个人来讲，平安都是最大的幸福，欲望和野心总会被雨打风吹去。四方寨的寨门，大西王的座椅，这寨子的石头和木头，同样给我一种惊魂未定的压迫感。战争年代，就是女人也渴望成为战士；但是在和平时代，没有人喜欢肃杀之气……”低音部的我说，“听完这两个古兵寨里的历史传说，每个人都可以找到今天切入历史的角度。但我不想回顾历史。历史有它的局限，而某种局限正是天意，是人力无法摆脱的吧。我无法单纯地回顾历史：历史浸染现实，五月盛开的万顷鲜花，此刻在我眼中也染上了几分惨烈的色彩。”
愿意供奉在心灵圣坛上的，唯有七坪寨山顶上那一轮托起了现实主义和理想主义的圆月，站立在山寨的制高点上，发出柔和美丽的银光，为世人辉映着花好月圆的美好祝愿。其实无论山还是川，无论花还是月，无论人还是物，都不是孤立存在的。当你发现万物拥有的文化背景之后，“花好月圆”的造景就不单纯是风景的造型，而简直如同神的造像。这四个字赋予内心的温暖与神圣感，抵得上领受神谕的感觉。当人们靠近山顶那圆月般的直立银环时，整个身心都有飞升之感，那些衣袂飘飘的女子，也有如超凡脱俗的神仙。
“那片紫色花海，真是美，然而无香……”高音的我总是处于领唱地位，从不停止发问，“为什么人类的一切创造都追求完美，但是上天造物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这个高音的我，爱联想的我，务虚的我，一不小心就沦陷了：进入深度思考，试图自圆其说。“形似钻戒的直立圆环‘南充之眼’，为什么不是双眼，而是只眼呢？月亮是夜晚的只眼，太阳是白天的只眼。毫无疑问，这创意确实是苦心孤诣、独具只眼。”
文章即将面世，这是最后的机会：我决定说出自己内心藏得很深的感动。“南充之眼”仿佛一颗神奇的种子，自从落到七坪寨山顶之后，就在南充人的心里不断地生长了。
川湄
(作者系巴金文学院签约作家)